84 乱世磋磨

李霸地承认刚才有刀了修儒的心思,不过看在一年过去修儒还是没他高的份上,他选择谋杀修儒的发型,把它揉成鸡窝。

“这地方黑白郎君管得可严了,你怎么进来的?”李霸地问道。修儒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坐了下来,摘下背上的药箱,从里面拿出一块叠得方正的白巾,在地上摊开铺平。接着,等他抓起李霸地的手腕,喃喃自语地把过脉,从药箱里往外面拿东西的时候才抽空答道:

“我就是被他叫过来的!黑白郎君说,随着实力增长,你的体质也会发生一些变化,之前的补药失去效用,让我为你调一款新的。这都是小问题啦,看你这样活跳跳,我就放心了。”

李霸地哑然失笑:“你说来看我,却盯着药材看什么劲,那玩意有我好看吗?箱子拿过来,这边亮堂点。”

药箱里的药材种类很多,形态各异,色彩纷呈。修儒明显已经在心里拟好了方子,取药、称重和研磨的动作精确快速,一丝不苟。李霸地也坐下来,从怀里摸出白天摘的山樱桃打算一饱口福。

正准备往嘴里搁,修儒没给他机会,手疾眼快地把果子抽走。李霸地咬着果梗,狼狈地被修儒掐着下颌捏出舌头来检查舌苔。

“原来是樱桃,我以为是赤胆果。”修儒松了一口气,“那种果子染色能力很强的,吃了以后舌头会变红,再检查舌苔就没有意义了。”

“那你早点说啊!知道躲着黑白郎君摘果子有多难吗。”李霸地心疼樱桃,“要是冥医,才不会认错。对了,他怎么样了?”

“师尊他……”修儒的动作停了下来,低头一声轻叹,“师尊的学识与人格,值得修儒一生追随。倘若他在此,也许会有更好的意见。”

这样的口吻,让李霸地本就不多的埋怨也消散了。冥医莫非遇到了什么不测?李霸地对冥医的感觉很复杂:冥医是严格的医生,熬出的药苦得让他跳脚,却几次三番将他从死亡边缘救回;待人接物粗暴疏离,却又爱憎分明,心怀苍生。

他记得龙晓月说过,曾经的冥医是爽朗而侠义的——那又会是怎样的冥医?他所见到的,只有那个留着稀疏的胡茬,一口一口给自己灌着不知名液体的颓丧男人。

却是这样的冥医救了他。

修儒神情低落,李霸地不好再问。他从剩下的樱桃里拣出一堆个大色红的,摆在药箱旁边。

“既然知道是樱桃了,那你也尝尝吧。”李霸地收起动作,老老实实盘腿坐在修儒对面,“这段时间天气不错,味道应该……你干嘛!?”

自他身后跃起一个后空翻的剑无极趁隙探手抓过几粒樱桃,抛几颗给雪山银燕的同时自己也吃上了。

“我干嘛,你采到好东西,就该知道要先孝敬恁阿爹啦。”剑无极吐掉樱桃核,“甜倒是真甜呢。”

“你爷爷的孝敬,你接了是要折寿。”李霸地帮雪山银燕把食盒摆好,“那么闲就去替修儒配药方好了!”

剑无极当真蹲下来伸手过去,修儒连忙拒绝:“不用啦,剑无极大哥!我马上就好。银燕大哥带来的是什么?”

雪山银燕掀开食盒的盖板,露出热气腾腾的四个玉米面馒头。

“晚饭。”他把馒头分给剑无极和李霸地,自己也拿了一个,将最后一个留在盒里推给修儒,“梅香坞的厨师忙不过来,今天这顿我们来送。”

“今晚是炒菜心和拌豆腐。”剑无极把另外两个食盒也打开,“吃得这么素,小花你倒不像修武功,像是出家。”

“得了,有的吃就不错了。”李霸地把碗摆好,再接过雪山银燕递给他的筷子,“再说炒菜也要下猪油的,你看这油亮亮的颜色,就是人家炒前放很多油,热油下锅,起锅前又放油搅了一趟。”

“我之前在龙虎山当帮厨的,”他转头和雪山银燕解释,“稍微知道一点。馒头怎么样?”

雪山银燕皱着眉,努力地把馒头渣咽下去。

“有点噎……”他嚼了两颗樱桃算是顺了顺,“但很管饱,好吃。”

“那就别吃太多,留点肚子吃菜啦。”剑无极咬着馒头,探出身子把装菜的食盒推到四个人围出的空地当中,“修儒,菜都快凉了,还没好吗?”

“好了好了,等我一下。”修儒捏着青白两个瓷瓶,正用青的那个往白的里面倒着什么液体。他放下倒空的青瓷瓶,又将装满的白瓷瓶封好,用力摇了三四下,才把瓶子交给李霸地。

“里面的药一天喝三次,一次一口,不要多饮。”修儒嘱咐道,“一定是饭前半个时辰喝。不然的话,嗯……效果会打多少折扣不好说,但一定是半个时辰左右喝最好。”

白瓷瓶被李霸地收进怀里,不管药效怎么样,今天肯定是没得喝。炒青菜爽脆,拌豆腐鲜嫩,搭配李霸地摘来的樱桃和剑无极带着的柿种花生,简单的两道素菜也支撑起了一顿热闹的晚餐。

吃饱喝足后的狼藉,由修儒三人收拾了,一并带下山去。李霸地想送送他们,被剑无极按了回去:“有我和银燕在,你是担心什么啦!安心练习,等你出师,本天才剑者要来验收的!”

直到彻底看不见坤仪载星挥手送别的身影,修儒才伸出手,轻轻拽了两下剑无极的袖子。

“我知道剑无极大哥你担心他,这次检查,我才主动要来。”修儒说,“其实我来也就够了,你们两人要练习被废苍生改造过的武器,也得花费不少精力,完全没必要一起来啊。”

月光下,剑无极的神情显得格外凝重。听到修儒的问题,他花了一点时间调整表情。

“小孩子别问那么多。”剑无极伸出手去捏修儒的脸,被修儒打了一下,只得收回,“坤仪载星是我的朋友,古往今来,哪个大侠不关心朋友的?啊,驿站到了。”

剑无极和雪山银燕一人拉着修儒一只手,迈过齐腰深的草窝,来到一处由草叶围成的圆形空地之前。

“原来在这里,从这个地方下去,我就能顺着地下通道回到胜邪封盾分部了。”修儒抬起脚要进去,又把脚收回。

“两位大哥。”修儒转过身,面对着试图将自己藏进树影里的剑无极,“修儒只是医生,不清楚你们武者每天面对的是什么;但正因为修儒是医生,所以对如何处理伤痛,修儒会更了解。”

他拿出了一个小布包,递给雪山银燕。

“这个东西,小花哥的药里也有,具有清心安神的效用。”修儒重新背好药箱,“胜邪封盾的一些道理,你们也该听听啦。虽然乍一听很难理解,但是遇到事情往往能用得上。就像盾主总是告诫我们的——”

“‘做情绪的主人,而非奴隶’吗……哈。”

剑无极靠着树坐了下来,他手里的药丸在月光下泛着深沉的蓝棕色。

“那样的事情,那样的污蔑,怎么能一概归为情绪!”剑无极的声音里染上悲痛。他咬着牙,手腕发着狠,最终也没把药丸毁去,只是收在袖子里。雪山银燕收好布包,走过来在他身旁坐下。

“坤仪载星气量似海,若非如此,他也当不了荡神灭的义子。”雪山银燕说,“魔世在中原造下颇多罪孽,自然激起声讨浪潮,他不会不清楚。即便是胜邪封盾,这段时间以来的反对和污名……”

“银燕呐……”剑无极苦笑着,抱起了膝盖,“可你不是也看到安庆堂了吗?”

安庆堂血案,让整个镇安陷入了恐怖的静默。当曼邪音终于尽兴,从后院里走出来时,她的脚下沾满了鲜血,每走一步都留下一片破碎的血脚印。方子兰没拗过担心坤仪载星的剑无极和雪山银燕,带着他们去收拾残局,看到的便是那样的光景——

尸体。

年轻的尸体。

他们的头发曾乌黑发亮,现在只是毫无活力地摊在地上,被血粘在一起。他们的皮肤曾光洁柔嫩,可是已经变得苍白僵硬,有蝇虫从孔洞中爬出。这些尸体,死掉的孩子,他们被摆成一个圈,从边缘到中心,从平摊到累叠,指向了正中间被捆在十字架上的……

那能说是尸体吗?那是受刑人!他的头被利器割去,身上遍布荆棘一般的条形伤口。伤口的皮肉外翻着,有什么东西从体内被抽了出来。之后的情形剑无极回忆不下去了,他还愿意记得的,是方子兰轻柔地将尸体从十字架上解下时的喃喃自语。

“叔叔接你回家。”方子兰合上尸体不存在的那双不愿瞑目的眼睛,“我来接你们回家……”

“全都是血啊!”剑无极哽咽了,“更可恨那个老妖婆还说……”

“她要把那颗头带回去,给花间提酒当玩具。”雪山银燕回忆道,“安庆堂负责人是这样讲的。”

“随便你嫌我多愁善感好了,银燕!”剑无极嚷道,“你总是要我不要什么事都瞒着他,王姨的事也好,安庆堂也好……

“但是让他知道真正就有好处吗!银燕,我不记得我发疯时做了什么,但我记得感觉!那些没来由的恨、爱、恐惧,就好像个罩子把我罩起来,任你要做什么事,都给结结实实地挡回去啊!

“因为发疯,我险些错过小弟;因为发疯,我几乎忘记凤蝶;因为发疯,我差点没能为中原出力;因为发疯,我辜负了春桃啊!这样的无力感,我不愿第二个人再有了!

“你知道曼邪音说过的话,就该知道她的话在镇安里造成了多大的影响。是,花间提酒这个身份是小人,但坤仪载星会在乎的。我不能赌这个他接受不了而发疯的可能,我愿意他平平安安地和我斗嘴一辈子!哪怕日后疏远了,也……”

雪山银燕安静地听着。他一向是很好的倾听者,能将所有见到的东西都内化为成长的动力。这会剑无极倾吐完自己的担忧,也沉默了下来,等着雪山银燕说他的结论。

“一开始,你是怎样踏入江湖的?”雪山银燕问道。

“报父兄和门派被灭的仇。”剑无极的鼻音还没消下去。

“之后,又是怎样坚定你的江湖路的?”

“看你这只牛值钱,拉回家耕地。”剑无极的心情平复了一些,“还有凤蝶,我才不会向温皇认输。”

“嗯。”雪山银燕认真地看着他,“门派被灭,父兄血仇,这些没有让你发疯。让你发疯的药物,也是温皇对你所下,最后你也凭自己克服了。既然你能做得到,为什么会认为坤仪载星做不到?能做你朋友的人,怎会比不过你?

“大哥所修佛学,我也曾经试着看过两本,太难了,记不住许多。但我大致记得,内中很多话讲的都是因果与劫数。谁种的因,谁吞的果;谁应的缘,谁历的劫。王姨和安庆堂,倘若合该坤仪载星经历,那就算你百般隐瞒,他总也会知晓。”

“但既然他连王姨都记不起来了,安庆堂暂时也可以压下。”雪山银燕从布包里拿出一粒药丸,递给剑无极,“到他知道的时候,也许事情不会像你想的那般糟。”

剑无极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把药丸重新拿出来,咬碎。

“最好是这样啦!”他恶狠狠地咀嚼着,“见鬼的魔世,什么时候才肯从中原滚出去!”

月亮从东方的鱼肚白中隐没。晨光照亮李霸地睡着的树梢时,他也一并跳了起来——是不是到时辰了?

树枝宽厚而湿滑,李霸地不能说昨晚自己睡得有多放松。但是意外地踏实,那些水汽和树木的味道像一根坚实的胳臂围绕着自己,护送他进入梦乡。

下树之后,他看看天色,去河边洗漱,咽下药水,接着去训练场地等黑白郎君。修儒的医术继承自冥医,连药的味道也传承于他——只一滴,浓厚的药材味便堆积在舌根,久久散不去。

李霸地忍着药味来到训练场,却发现没有人。他只好先把火生起来,打算给自己煮点野菜粥。他数着自己的心跳,等米淘好,菜搁进去,锅里冒出咕嘟咕嘟的声音,粥好得差不多的时候,半个时辰也该到了。这会他哼着小曲择着菜,忽闻耳旁中气十足的一声:

“见过坤仪载星少侠!”

李霸地连忙站起来,朝那个方向回礼。眼前站着的人是寻常布衣打扮,中等个头,亮红的头发竖得张牙舞爪。黑白郎君站在那人身后,不耐烦地摇着扇子。

李霸地看看黑白郎君,又看看陌生的来人。

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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