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会面
撼天阙慢悠悠地喝着茶。在他身后，半开的房门无声地缓缓关闭。李霸地拎着茶壶站在那儿，面对着险些将他杀死，现在又改头换面的人，心中一时间五味杂陈。他该说什么才好？
撼天阙的茶喝得过于慢了，半根食指深的茶杯他足足喝了五口。李霸地等不到他说话，又不知道自己该怎样面对这场重逢；他看着撼天阙望向自己的深蓝眼眸，半晌才憋出一句：
“你干嘛来了？”
这话生硬无礼至极，惹得撼天阙哈哈大笑。他放下茶杯，伸脚勾过来一张椅子，又抬手拽了下李霸地的胳膊，李霸地便随着他的动作跌坐在椅子上。他的手臂顺势揽过李霸地的脖子，手掌搭上李霸地的肩，却是安抚地拍了拍：“我说我来看你过得如何，你信吗？”
李霸地干笑两声，扭着身子想和撼天阙拉开距离。可是撼天阙那看似随意地搭在他肩上的手臂此刻却是铜浇铁铸一般，纹丝不动。李霸地放弃了，抬手给撼天阙续了一杯茶：“我信你是来找我的，但不太信你是来关心我的。你到底要……”
撼天阙接过李霸地手里的茶壶，给李霸地也倒了一杯。“在你眼中，我原来是这般冷血无情的人。”他将手肘支在桌子上，“我来寻你，也来探望你。镇安正酝酿一场漩涡，梅香坞处在中心，安逸只是一时。”他把放在李霸地肩上的手抬起来，揉了两下李霸地的头发：“你没事，我很高兴。”
李霸地觉得浑身不自在。撼天阙是会这样关心人的性格吗？这要是搁龙虎山上，夹枪带棒的讥讽一定是少不了的。他想通了？开悟了？飞升了？
撼天阙貌似对李霸地的胡思乱想浑然不觉，他还是把李霸地压在他的臂弯里唠叨：“自我进入中原以来，见过诸多惨状，魔世真正害人不浅。彼时我被仇恨冲昏头脑，竟险些让这种祸端进入苗疆。每每当我想到险些欠下如此血债，后背便是冷汗迭起啊。”
李霸地有一搭没一搭地听。撼天阙愿意悔悟是好事，最起码往后他不会再去折腾苍狼了。但他还是没说他是干嘛来的。
“……哈，重活一遭，未免感慨良多。”撼天阙看了看李霸地，“你最在意的，应当是这一条。”
李霸地抬头看着撼天阙。
撼天阙说：“俏如来要见你。”
李霸地蹭地就要站起来，被撼天阙死死摁在椅子上。“俏如来！？”李霸地意识到自己惊呼的声音太大了，连忙将音量低下去，“是我想的那个俏如来吗？他找我做什么？先说好我可不会打仗啊！”
撼天阙的脸上闪过一抹李霸地熟悉的嘲讽：“我知道，但他并未说明为何见你。这可是独家消息，你见他时，好好做准备。”
李霸地紧张地搓着身上的毛巾。总算要见到金光的绝对主角俏如来了吗？他设想过无数相遇可能，唯独没想到俏如来会主动要见他。是什么让他吸引了俏如来的注意力？总不能是胜邪封盾新成员的见面会吧？
而撼天阙仍在继续说：“接下来，才是我要传递给梅香坞的消息。在我进入镇安城前，来了一个话很多的蓝毛小子。他要我转达，近日有一批新加入的黑瞳在梅香坞聚会玩乐，趁着这个机会，胜邪封盾要探一探荡神灭的深浅。行动细节都在这里，你收下，交给恋红梅。”
李霸地接过撼天阙递过来的纸条想拆开看看，却被撼天阙打断。
“这与你无关，”撼天阙说，“梅香坞的工作只是配合外围接应人员，没到你拼命的时候。”
李霸地点头应下：“我知道了！对了，你打算待多长时间？一两个时辰还好，要是时候久了，我建议你点些吃的东西，不然不止黑瞳起疑，梅香坞的账也不好算嘛。”
撼天阙皱眉想了想，手指在桌子上一敲，望向下意识就要去护桌上茶具的李霸地：“你们这里有什么？”李霸地一边归拢茶杯一边回他：“都有都有，虽然比不过专门卖餐点的酒楼，寻常点心和简单的酒菜还是可以布置一下。你要是饿了想吃点垫肚子的，也有米饭面条饺子等等……”
“饺子？不，我还是……”撼天阙略一沉吟，“嗯，就饺子吧。你去和厨房说，要两份羊肉馅的。”
李霸地应声，起身时又被撼天阙按下。他用拇指在李霸地脖子上蹭了两三片红印子，接着把李霸地的腰带扯开。
“你我聊了这么长时间，寻常酒肆便罢，在梅香坞，有可能不留痕迹吗？”撼天阙看着拉紧衣襟一脸悲壮的李霸地，“去吧，这样也免得旁人多问。”
李霸地龇牙咧嘴地挠着撼天阙刚才搓过的地方，它们这会都发着热，又疼又痒的。“你也太会糟蹋人了，”他抱怨道，“不怕夙削你吗？”
“喔，没关系。”撼天阙笑道，“他来了也点你。”
李霸地真是受不了这对男同。
厨师冷着脸将包好的羊肉饺子下锅，滚烫的大团白雾从锅中腾腾而起。煮饺子还要一点时间，李霸地倚在灶旁左右没事干，刚将目光投向米缸，就被厨师喝止。
“我忍你很久了，不准再碰那个缸！”厨师把锅盖一盖，抱起双臂盯李霸地，“你是要让客人都吃你的手灰吗？别打它的主意！”李霸地悻悻道：“他们哪是来吃饭的啊，有个差不多不就行。就魔兵那德行……”
李霸地想起黑瞳的存在，沉默下去。厨师掀开锅盖，往锅里面加冷水：“不论如何，来梅香坞的都是客人。既然是客人，我作为厨师，自当尽力而为。”李霸地只当他是避讳黑瞳，也就打着哈哈转移话题。等饺子煮好了，他端起来就要走，却看到厨师盯着他脖子上的痕迹看。
“怎么了？”李霸地歪着头，抬起肩膀蹭了两下，“你就当蚊子咬的吧。”厨师只是别过头去，摆摆手要李霸地快走，别耽误他干活。
厨师的手艺是真不错，煮好的饺子个个紧实，鲜嫩的肉馅鼓鼓地填在饺皮里，看得李霸地眼馋。撼天阙见饺子上桌，动作顿也没顿，就推了一盘给李霸地。
“这一份本就是为你点的，”撼天阙说，“吃吧。”
李霸地恭敬地从命。饺子还有点烫，他吹了吹才咬下第一口——真鲜！薄薄的葱叶与大块的羊肉交织在一起，嚼一下便有鲜美的汤汁溢出来。撼天阙却不动筷，他在李霸地吃得正开心的时候悠悠地问：“好吃吗？”
李霸地点点头。
“对我来讲还不够。”撼天阙看着李霸地狼吞虎咽，“你知道我吃过最独特的饺子是什么馅的吗？”
“什么啊？”李霸地感觉有点噎，他喝口茶顺了顺。
撼天阙的眼神晦暗下来。他的嘴角仍然向上勾着，缓缓吐出两个字：
“人肉。”
李霸地真的噎住了。他嘴里的羊肉味道顿时混沌起来，溢满口腔的鲜味逐渐变得酸苦，连柔软的内馅也哽在喉咙里，进退不得。他强迫自己咽下饺子，将筷子放下，等着撼天阙继续说。
撼天阙神态自若地咽下一颗饺子。
他和夙的确离开苗疆游历，目标却不是九界，而是中原。中苗两国唇齿相依，中原一旦被灭，苗疆也要遭受魔祸。只是苗疆内战方息，无论是经济还是军事都无力正式协助中原。像他们这般死而复生的人，倒正好是探查中原情况最方便的抓手。
自中苗边境一路走来，他们曾踏上山巅领略无垠风光，也曾漫步海边欣赏惊涛拍岸。可无论是天涯还是海角，最难以忽视的都是山脚下、盐田边、桑林里、芸花中，那一栋栋被焚毁的房屋，一群群流离的农民，一具具倒毙路旁的尸体。在瓦勒镇前与来给教训的炽阎天一战后，终究是夙的于心不忍占了上风，他们一路走一路收容落难的人，竟然攒起了一支不小的队伍。
撼天阙带着这些人寻找胜邪封盾。在苗疆，他对胜邪封盾的了解也只有说给苍狼的那么多，只是那小子当时没把握住机会。现在该是他出手的时候了：他尽可能地训练这些流民，让他们拥有基本的作战能力；以最低限度的组织度确保新收拢的人们不会失散，接着一路直奔梅香坞所在的镇安。
以撼天阙的料想，在目前中原几近沦陷的情况下，魔世发现没见过的作战部队后只会当是负隅顽抗的反抗势力，不会深入调查；可胜邪封盾不同，在本部被破之后——知道这事的时候撼天阙真的很失望——他们会需要一股明面上的作战力量。
“白衣将军”的名号只在魔兵内部传诵，毕竟哪个魔将都没脸承认他们会被曾经的流民从手底下将战利品抢走。那些挨过饿的人什么都要，粮草、黄金、被俘的同伴，只要他们身处白衣将军的麾下，便有着无穷无尽的战意。作为这个称号最初的源头，撼天阙心知这些战果迟早会被按到胜邪封盾头上。而倘若胜邪封盾还有一丝心气，这莫名而来的成绩，足够让他们主动前来拉拢了。
怀着这样的构想，他们来到了镇安城郊。彼时撼天阙与夙身后队伍规模已近千人，可老弱病残仍占大半，精锐战力不过四百余人。以往的打法只是用胜邪封盾鼓舞军心，以骚扰和游击为主，实际战力仍然不能在正面抗衡魔兵。队伍离镇安越近，士气便越是高涨，因为他们都觉得一到镇安就能联系上胜邪封盾；可他们越是兴奋，撼天阙便越要沉住气，静心考虑一个人们不容易接受的可能：万一胜邪封盾的联络点不在镇安呢？
好在，胜邪封盾果真如撼天阙所料，主动前来交涉。在镇安城郊的一个无月之夜，梁皇无忌正式将撼天阙和他的队伍纳入胜邪封盾麾下。
“只可惜来得晚了。”撼天阙叹气，“倘若他在我去乌岩庄查探敌情之前来邀请，我也不用如此在乎饺子。”
乌岩庄庄主很有骨气，可惜谋略欠佳，白白被魔兵枭首示众。自此，本来还能缩在墙内偷安的人们，也不得不经受在坤仪载星瓦勒镇破魔之后，魔兵一次又一次变本加厉的扫荡。当撼天阙到来时，庄内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到处都是倒塌的房屋和杂草丛生的田地，看了叫人惋惜。
撼天阙带着夙来到一处冒着炊烟的空屋。出乎意料的是，从残破的土墙中露出来的灶台上摆着半碗热饺子。自从在瓦勒镇外做出那个收拢难民的决定，从魔兵手下夺来的粮草都被撼天阙优先分给难民队伍，这样他们才能追随得更加死心塌地。也因此，一路上撼天阙与夙也是饥一顿饱一顿，此时的半碗热食无异于珍馐。
夙将饺子端出来，掂起一个尝了尝，确认没有毒才把碗塞到撼天阙怀里。撼天阙便也嚼了一个，饺子包得很粗糙，煮得更是潦草：外形花样百出，面皮稀软粘牙，肉馅松散无味，除了果腹一无用处。
只不过，它的确是热的。
两人分着吃完这碗饺子，夙将等价的银钱放在碗中。撼天阙刚要把碗递回，一阵嘈杂的人声让他连忙和夙重新隐蔽起来——是两个魔兵。他们见灶上的饺子没了，一个埋怨另一个半道非要去撇尿，现在好不容易做的饭怕是让野狗拖走了；另一个说没事，反正也是照着中原人锅里做的，折腾的不得了还不好吃，反正材料都在，这次直接炖了得了。
接着，说话那个魔兵弯下腰去，从灶台底下拖出一条被切得坑坑洼洼的人腿来。
夙的动作很快，他身子一斜就从土墙的洞里跃进屋内，掐住那个正准备剁肉的魔兵的脖子，干脆地处决了他。撼天阙连忙让夙先别急着杀，他要问话。他一掌在墙上击出另一个一人大小的缺口，施施然走向那个抱着没来得及塞进炉子的柴火，浑身筛糠般哆嗦的魔兵。他要问，你们现在由谁领导？是什么队伍？规模如何？动向怎样？
他没来得及问出口。忽然屋外一声豁出一切的呐喊，一个男人举着菜刀跑了进来。他愣着，看看倒下的魔兵又看看撼天阙，趴在地上给他的白衣将军磕了几个响头，接着起身，拾起刀当场就将还活着的那个魔兵砍做几段。
到手的舌头*就这么没了，撼天阙急也不是气也不是。他耐下性子从男人那里问出了幸存居民的聚集点，将还活着的人全都纳入队伍。而在幸存者当中，有胜邪封盾的人。
撼天阙讲完了。他看着李霸地好几次将筷子举起又放下，最后端起碗继续吃饺子。
“你倒是宽心得很。”撼天阙说，“没什么感触吗？”
“有。”李霸地梗着脖子咽下最后一个饺子，“吃饱才能活下去，活下去才能打胜仗。”
撼天阙把自己那份饺子也给了他。十几岁的年纪该是长身体的时候，是得多吃点。
某个夜晚，李霸地在约定好的时间来到约定好的地点。按照撼天阙所说，此时此刻俏如来该前来见他。李霸地还是想不通，俏如来见自己究竟能做什么。传递消息？梅香坞整个就是个大交通站啊。打人？那不应该先去找剑无极和雪山银燕吗？
总不能是发现自己是穿越的了吧。李霸地抓抓头发，到现在自己应该没有露出什么非原住民的破绽才对。要不然，俏如来也太神了，到现在他俩还没见过面啊！
树丛窸窣，寒风呼啸，明月当空。当乌云的尾迹从银月的光辉前拖过，一条圣洁人影，赫然出现在李霸地的视野。来者身披黑金镶边的白色僧袍，手持晶莹的琉璃佛珠，白发飞扬，金眸璀璨；身姿挺拔，仪态端庄。一切的一切，都说明他正是——
*舌头：一般指用来获取消息的敌方俘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