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重返雀鸣林

“到地方我才想起来,不回梅香坞我住哪啊?要不是你来了,我都找不到人讲话。”李霸地朝来送饭的厨师埋怨道。

这还是他头一回在雀鸣林里看到厨师。以往练功的日子里,都是黑白郎君在休息的时候叫他来吃饭,饭菜碗筷皆是提前准备,别说厨师本人了,连厨师的影子都没瞧见过一次。所以当他提前结束训练,正瞧见摆放碗筷的厨师时,兴奋之情不由溢于言表。

厨师便也不急着回去,和李霸地一问一答地聊了起来。听到他这么抱怨,厨师回答道:“老板娘的意思,是指你以后尽量少参与梅香坞事务。之前你虽然也不干活了,但名义上你仍是少东家,梅香坞账目与人事,你过目是自然的事。”

“那我本来也没怎么管啊。”李霸地咬着厨师拿来的包子,“再说待家里那一个月我也没闲着,没空管这种看不懂的东西。”

“按花间提酒的个性,你也不必懂。”厨师笑道,“日后老板娘会少提你几次罢了。你回来住也可以,只是你对外的借口是出门游历,要回也需过几个月才好。”

“感情练个武功连住的地方都没了,谁当大侠当成我这样。”李霸地帮厨师架起篝火堆。今天厨师带来的主菜是红烧肉,雀鸣林路远,来的时候已经冷透了。厨师说吃凉菜对身体不好,非要热一下;李霸地闲着也是闲着,就和厨师一起准备柴禾。

他搭好石灶的最后一块石头,把火燃了起来,拍拍手直起身:“既然这样,我留在房间里的东西你们怎么处理?就是那个瓦勒镇长的信。”

李霸地没想到,世乱才武会在信里自称是他的叔父。读第一遍信时,他本以为那只是世乱才武的抒情之作;等反复揣摩了几遍,他才品味出一些言外之意:这信,不是只给他一个人读的。那些大大小小的隐喻,字里行间的劝慰,足以击中每一名读信的有情人的内心。

所以,如果特意将信留在容易被发现的地方,让那些愿意读的人读了去,起到的效果或许比想象中的要好。

只是,“叔父”终究要有一个具体的形象,于是他把信里杜撰出的名字安在了夙身上。魔世作乱之下,中原风雨飘摇,只要有同一颗护世的心,人人都可以是他的家人。而且,在夙带来的信里,一些细节和镇长写的信中内容是呼应的。让夙来充当叔父,应当是胜邪封盾早已安排好的事。

不过……

“放心,老板娘会将它妥善保管。”厨师把铁锅架在灶上,再打开食盒,把凝成一团的红烧肉倒进锅里。他拿起一双筷子,将肉块在锅里摊开,好热得快些。

“毕竟自从你向魔世献册之后,胜邪封盾对你的关注度便提升不少。”厨师放下筷子,望着锅底跃动的火舌,“应当说,那本小册迟早要放出去做障眼法。之前,我们想着临到行动再让你找机会送出小册,没想到魔世比我们快了一步。戮世摩罗真的不容小觑。”

“没有耽误事就好……”李霸地想起自己在王庄桃林逮住方子兰询问小册的情况,却只得到他一个神秘微笑时的心虚就觉得浑身刺挠,“只是上面写着的人,都怎么样了?”

“你只管放心。”厨师面无表情地盯着火光,“每一名胜邪封盾的同志,都做好了牺牲的觉悟。”

凝固的浓厚糖浆被火焰融化,顺着半透明的肉皮慢慢流淌下来,在太阳底下呈现甜蜜的琥珀色。随着温度上升,肉块也舒展开来,挤挤挨挨的,舒适地躺在锅中冒着热气的汤汁里。李霸地抽抽鼻子,热腾腾的红烧肉香气勾得他犯饿。于是他伸出筷子,将热好的红烧肉拨出一层,盖在凉米饭上。

一口红烧肉盖饭下肚,李霸地还是觉得不能没有住的地方:“反正我会轻功,晚上偷偷回去睡觉行不行?”

“不行!”

黑白郎君大跨步地来到篝火前,端起锅给自己倒了一碗红烧肉。他把扇子往腰上一别,盘腿坐下来拿起筷子就吃:“之前让你往返梅香坞,是你特殊身份下的权宜之计。现在没了这层顾虑,你便要专心习武,莫管它事!”

“可是这雀鸣林一年六个月都是湿哒哒的,我怕得风湿啊师父。”李霸地看厨师专心吃饭的样子,知道他不打算帮腔,只好使出浑身本事撒娇。黑白郎君根本不吃他这套:“都说你不用管,吃你的饭!到了晚上,你就知道了。”

李霸地只好低头吃饭,顺便扫了个尾,把没人吃的几块肉都夹走。等三个人都吃饱了,他便端起锅到河边去刷。厨师拿着碗筷和他一起,很快便刷完回去了。可是等李霸地背着锅回到吃饭的地方,却看到厨师和黑白郎君在吵架。

虽然黑白郎君单方面嚷他的场面看起来不太像吵架,但李霸地看厨师一脸倔强和钉死在原地的双脚,明显是不服的样子。

这要是打起来可不得了。他连忙赶过去挡在两人中间,只听黑白郎君仍在怒喝:“断翅之鸟,也妄想高飞吗!黑白郎君不教废人,以后我也不想再看见你!”

难道厨师想学武功?李霸地想起,厨师曾说过自己的左手筋被魔兵挑断。他往厨师脸上望去,那极力掩饰的受伤神情被他收在眼底。

李霸地决定为厨师鸣不平。他伸出胳膊,挡在厨师身前:“师父,不能这样说他啊!就算他想学,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无非我再教他。”

黑白郎君冷哼一声:“我早已讲过,你只用专心练武,也只能专心练武!”

“算了,小花。”厨师在他身后叹气,“我早知道黑白郎君心高气傲的。”

“就,就看一看也不可以吗?”李霸地看黑白郎君脸色未动,觉得还有争取的机会,“你看他一个人梅香坞雀鸣林来回跑,多危险……”

“求我。”黑白郎君开口,“然后他便代替你的位置!”

“啊?”李霸地骤然想起黑白郎君收他为徒时说过的话:若开口求饶,师徒关系立断。

可是,应该不至于吧?他犹豫着,向前拱起手行礼。还未张口,又被黑白郎君一声沉喝打断:“跪下!”

这两个字,顿时将李霸地在龙虎山的记忆翻搅起来。那个身着红袍的男人仿佛重新出现在他眼前,眼神冰冷,神情倨傲,一抬手就能断他生死……

彼时,他不愿跪。现在,他反而要主动跪了。倘若这之后黑白郎君当真将他逐出师门,那他……

大不了让胜邪封盾再给安排一个!能打过荡神灭的人,莫非只有黑白郎君了吗?李霸地心一横,当即双膝跪下,行学生礼。

他斟酌好了措辞,慢慢开口。

“逆徒坤仪载星,在此……”

这次打断他的,是厨师背起炒锅的沉重动静。

“我不学了。”厨师掸了掸裤腿,看向李霸地,“不是所有的事都值得你牺牲,别总想着委屈自己。”

他头也不回地下了山。

李霸地恍惚地站了起来。黑白郎君摇着扇子走向训练场地:“你该感谢他!黑白郎君带不出因妇人之仁而因小失大的徒弟!”

他这么说,莫非……“我当时要是开口求了你,你真的就不教我了吗?”李霸地追在黑白郎君身后。

“那是自然。”黑白郎君回答得理所应当,“黑白郎君向来说到做到!”

中午照常休息。下午,李霸地被黑白郎君从练扎马步的洞穴中拽到训练场里面。

“干嘛?”李霸地揉着被黑白郎君拽痛的胳膊。

“和我打一场!”黑白郎君的脚尖在地面点着愉悦的节拍。

“和你?”李霸地大惊失色,“现在!?”

“和我,现在!”黑白郎君抬手便攻,“注意来!”

猝不及防的李霸地第一反应就是运起内力垫在即将接受冲击的地方。他看到黑白郎君攻过来的内力虚散而暗淡,这一战是试探吗?

也不对。拳对拳,脚对脚,明显的对应和阻挡,以及连他这个粗通招式的人都看得出来的空档。黑白郎君在引导他出招。

出他学习过的招式。

李霸地收回攻势,继而改换长拳直驱,气劲锋锐,势如破竹:“神毁意灭!”

在梅香坞的那一个月,李霸地的确没闲着:对荡神灭软磨硬泡,要他教自己武功。

“镇安太小,我想出门闯荡!”李霸地现在都佩服自己,能说出那么娇憨的语气来,“日后说起来,也是义父的功劳。等我开宗立派,还回来拜义父的山头。”

李霸地记得,那时荡神灭盯了他许久。魔的外皮较人族坚硬许多,即便化成人形,很多微小的表情也是做不出来的。因此,人对魔的印象便只有大怒大喜大悲,毕竟只有极端的情绪,才能从那种壳子里迸发出来,为人所知。

而他正是挨着这张冷硬面皮的逼视,要努力将天真与顺从演得毫无瑕疵。等到李霸地的脖子僵硬,身上覆了一层冷汗,荡神灭这才松口,答应下来。学习之前,李霸地特意封了穴道,他可不敢赌荡神灭对内力的了解程度。

接下来就是按部就班地学习和修炼。魔的练功方式与人的不同之处,在于内外功的偏向。魔仗着外壳生来糙厚,打架从不惜命,并且魔气本身就有一定腐蚀效果;因而练功也不注重招式,只凭强劲内力展现杀机。这并不代表没有修招式的魔,只是绝大部分魔会更在意内力。

荡神灭便是典型。他的教学只是传了李霸地各种招式的内力走向,之后便坦言无甚可教。

“对付普通人倒也够了。你想变强,就要勤加练习。”荡神灭喝着恋红梅给他倒的茶,“随着内力变强,招式自然也会变强。”

这句话挺对的,但好像也挺没用的。反正不管是魔还是人,学武功都要勤学苦练就是了。李霸地在荡神灭看着的时候磨洋工,等他走之后才解开穴道仔细体会。渐渐地,他感觉到了魔族武功与人族本质的不同——

“你现在觉得用过的经脉处很痛,对吗?”黑白郎君掐着李霸地的手腕,问道。李霸地额头上挂着冷汗,胳膊上丝丝缕缕刀切线割般的疼痛让他说不出话,只能点头。

魔的招式所使用的内劲,根本不管躯体是否能承载。它只是将内力运送到相应的地方,发出,杀伤力之外的因素一概不考虑。

所以,它对人族经脉的摧残和消耗是惊人的。超过经脉承载程度的内劲是把双刃剑,杀伤敌人的同时,自己也不会好过。黑白郎君让李霸地调动内力护住受伤的经脉,自己四处转悠着,等待战斗带来的躁动平息。

“不尽兴!没意思!”黑白郎君没打爽就容易暴躁,“虽然摸清了魔族武学的本质,但你的进步太慢!这样下去,等我进了棺材,你也不一定打得过我!”

“别急啊,师父。”李霸地检查着伤势,随口应付道,“撼天……呃秋声半说我进步快呢,我听谁的?”

“听我的!”黑白郎君不满地哼哼,“那个秋声半也是,说什么提前碰他,天允山之约就作废——啊,黑白郎君不是变态!”

但撼天阙是呀。李霸地暗暗笑了一会,看天色差不多了,就要去树林里摘点野菜当晚饭。黑白郎君让他别折腾,接着在草地上踩出一条小道,带着他走进雀鸣林深处。

“你记住,每个人的体质都不相同,适合蓄养身体的环境,不一定舒适。”黑白郎君这样对李霸地说着,来到一棵生长着青苔的巨树之下。他将扇子向上一指,扇尖对准一根粗树枝:“日后你只要休息,就到这根树枝上去。之后若想武学精进,也要寻找类似的环境。”

李霸地犯难:“我能不能酝酿……”

黑白郎君说:“上去!”

湿漉漉的青苔滑不溜揪,还带着草和土的腥气。李霸地手脚并用,蹭了一身的水和草叶,好不容易才趴在树枝上。他慢慢地坐起来,靠着树干,低头才发现黑白郎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月升日落,皎白的月光从树叶缝隙间漏下来。李霸地伸手接了一片,温的。六月才起头,夏日便已经在夜晚蓄势待发。他打了个呵欠准备睡觉,隐约听见下面有动静。

什么人?李霸地向下望去,看见一名白发少年在树下蹦跳着招呼他。他喜出望外,连忙从树上滑下来,握住少年的手。这么久过去了,竟然是他!

“修儒!”

“小花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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